起点
“得了肺癌,听说是晚期。”
“那现在人哪里?”
“估计要从医院回来了,在医院一天可要三万块呢……”
一个中年男子和几个老人在唧唧呱呱谈论着。
20年前,母亲嫁给了父亲,相距不到百米的两家之间有一条笔直的路,这条路有个上坡,上坡很陡,外婆家在上头,爷爷家在下头。他们两家本来就少有来往,现在为了避免见面,甚至各自回家都要绕路。
不知母亲看上父亲哪一点。
爱情总是变幻莫测又喜怒无常。在我15岁那年,他们离婚了。其实在我小时候,父亲就常常家暴母亲,听说是父亲看不惯母亲仍和其他男人有联系,所以整天疑神疑鬼的。或许因为父亲真的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配不上母亲吧。好几次母亲忍受不了了回娘家。可每当父亲拿着母亲爱吃的糕点,梳个油光锃亮的头发,穿着笔挺的西装,过去娘家接人时,母亲又笑靥如花地跟他回家来了。明眼人瞧见了都能觉出,母亲就是看上了父亲的脸。后来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父亲出去赌钱,从小赌到借高利贷,亏得血本无归不说,而且为了躲债几乎没再回过家。
父亲蒸发了。
他们离婚的事情瞒了我一年,大概是顾及我的中考。说真的,没必要。因为从小到大,无论我学习如何,交什么朋友,早饭有没有吃,是不是长高了,爸妈都从未过问,他们对待婚姻的态度和对待我的态度一样。一直像对待大人一样被对待的我,唯独这一次被当作小孩对待。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被判给了父亲,母亲搬出去了。父亲有时偷偷回家住一段日子,再偷偷溜出去。我没考上高中,读了职校,周末和放假的时候就去奶茶店打工。日子过得平淡又开心,每个来买奶茶的人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有一天晚上,我送完最后一杯奶茶走在上街,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但有点发福的身影,看起来像母亲,边上还有另一个男人。我不敢靠近细看,害怕真的是她,更不敢上前与她相认。于是放慢脚步走到角落,注视前方的人影。他们相谈甚欢,不时发出笑声。是她的笑声。我忽然想起之前只是听别人说。原来她真的又要结婚了。
路边摊还在冒着热气,灯火嘈杂的大排档甚至有人开麦唱《天竺少女》……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这样的平凡世俗。寻常人在夜晚中寻找神秘、放纵、味蕾的欢愉、情绪的饱和,好像一天的压力与挣扎可以在最后时刻融入冒泡的啤酒、颤动的声带慢慢释放。沙发与啤酒,歌声与音乐,轻轻地将这块地方包裹起来,承载着小市民的一天中最后的心酸与快乐。我猛然想起母亲曾对父亲说“你怎么像个废物一样!”当时她的眼里噙满泪水,话语却激烈尖锐。前面的两个人走远了。我转头离开,加快步伐。就算跌进酒坛子,就算把眼泪都流尽,一切也不会变好。我不是那样软弱的人。
新年马上就要来临,年货们争先恐后地从店里探出头来,挤得原本就不宽敞的小街更加闭塞。但是人们的心儿是愉快的,一年中收获的快乐可以在年末又累计一次,想见的人马上就可以见到,小学生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一连打好几天游戏。南方的冬天很少有银装素裹的景象,但是今年雪下得出其的大。不一会儿,门口的马路上就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大片的雪花反而很轻盈,飘飘落落好一会儿才慢慢落下。我坐在椅子上,从小小的巷子,看小小的天空,看到黑色的瓦片把天空切割成锯齿状;看到雪花远看是灰色,近看有些发白,掉到手上时颜色完全消失,只留下空气中的一颗颗小小尘埃;看到枣树裹着防寒棉毯依然颤颤巍巍;看到台阶上青苔毛茸茸,青苔上雪花毛茸茸……看雪的时候心里孤单又宁静。
除夕夜,我们一群小伙伴相约去好乐迪唱歌,那天人不多,所以我们捡到了一个便宜又宽敞的包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唱着各自的歌,都唱得很嗨。我唱累了,对珩说,这里有点闷,我们出去走走吧。他点点头,拿起外套跟上我。珩是我男朋友,在宁波上医科大学。他是我18岁的时候在我身边又正好合适的人,生日那天他向我表白,我同意了。我们肩并肩走在滨湖广场边的绿道上,一路上彩灯招摇,人影寥寥。他似乎在寻找话题,让我们不要走得太过枯燥。我不温不火地接着他的话,他偶尔讲一些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我也会分享上班时发生的有趣的故事,似乎这样可以让我们的生活更加靠近一些。
就在我们边走边聊的时候,前面突然跳过一团白色的东西,我惊叫一声抓着珩的大衣,他似乎有点惊讶但马上靠过来护着我。原来是一只白猫。我松开抓住他衣服的手,把手插回棉衣口袋,想说一句“不好意思”,但又觉得似乎不应该说,于是心虚地低下头,悄悄地看他的反应。他好像也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久只蹦出一句“没事了”。我看到他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没想到你这么怕猫。”我撇撇嘴,不表示否认:“我还怕很多东西呢,比如毛毛虫、蜈蚣这些,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害怕的东西吧。”他默不作声,我以为他被我说服了,由此应该不会觉得我大惊小怪吧。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说:“没关系的,我不怕。”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神也对上我,这次我看到他的眼睛又清澈又明亮,他在传达什么,一种勇敢吗?还是一种对承诺的坚定?
如果是后者,我该如何回应。我问我自己。
回到包间,大家还在唱歌。我翻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消息,只有一条:“女儿,你有空的话来杭州一趟吧,爸爸有事情跟你说。”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肯定没有好事,所以我不打算去。
珩点了一首《模特》,他的声音富有磁性,对旋律也拿捏得很准。唱歌的时候,珩在发光。
“记得 ~ 你的眼睛将会亮着,我的手臂将会挥着,谁说世界早已没有选择……”他看向我,灯光描摹着他挺拔的鼻子,俊俏的眉毛,还有明亮温柔的眼睛,不知怎的,我像突然被他看穿了一样,脸上烧了起来。珩对我狡黠一笑,我的心跳漏了半拍。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爱上珩了。
珩唱完歌回来坐在我旁边,我有意无意地问:“你喜欢我什么?你之前好像没说过。”之前我也在猜他会回答什么。但他的回答完全不在我的猜测范围内,他说:“你真的想知道吗?”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喜欢你因为你只做你自己啊。”
我在他的额头上小鸡啄米了一下表示很满意。他没缓过神,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轻轻问我:“那我现在可以抱抱你吗?”我张开手臂抱住珩,他的羊绒毛衣真暖啊。
“砰砰砰”我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除了风以外我还能看见什么
除了尘以外我还能拒绝什么
除了你以外还能依赖哪一个……”
天花板上彩色的灯打在啤酒瓶上,反射出亮眼的光,一闪一闪的,有点梦幻。
因为是寒假,珩不用上学,我们可以天天腻在一起。有时候他看书,我做奶茶;有时候我们一起去探店,一起打球,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外地旅行。我越来越感到珩是多么有趣又可爱。
梅雨季的江南,早晨的雾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下半年珩要去国外念书了,走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去,在四川北路附近。珩看了看天气预报说,后天刚好是晴天,我们后天去吧。我点了点头。
早上六点,阳光还很温柔,雾气也渐渐散去,广播里在放《晴天娃娃》,我选了好久衣服,化了淡淡的妆,准备出发。
叮咚!门铃响了。
开门进来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她呼唤我的小名,脸上挤出一点尴尬的微笑。我冷冷地转头:“你来干什么?”她说:“小溪,妈确实对不起你。这辈子也没能为你做什么。可是……可是,你爸爸他快不行了,你去看看他吧。”她哽咽着,低下头,坐在了门口的沙发上,用手捂住了大半张脸。我起先感到震惊,而后稍微缓和,但是没说话。她看我有些动容,于是从包里把化验单一一拿给我,我没看,她自顾自说着:“这是些是临床检验的单子、这是拍的片子、这些是注射的药……”
那厚厚一大叠单子就这样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一叠纸而已,却是一个人半年的折磨,生前的证据。
她走了,留给我几张红色的钞票,还有一张香烟卡,卡的背面手写着医院地址。
我呆坐在那里,恍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钓鱼,总是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马扎,父亲坐在大马扎上,我坐在父亲腿上。父亲拿着鱼竿,一动不动,我看着鱼钩,我也不动。有时候我坐不住了,就在鱼塘边上溜达,鱼塘入口的地方有棵樱桃树,是爷爷种的,青色的樱桃是什么味道,我现在还记得。
无论如何,我是父亲的女儿这点在我心底是被默认的。
到了甜爱路,发现珩早已经在那里了。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衬衫,浅蓝色牛仔裤,正在看一个巨大的信箱。甜爱路的路口有个咖啡屋,门口有一个信箱,据说恋人们会写下对未来美好的祝愿,然后盖上心型邮戳,投进这个信箱。
看到我来了,他马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笑容之后,我更想流泪了。
这算是幸福吗?
田爱和祥德,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一个是放牛郎,他们能走到一起,这份幸运只有在传说中才会有吧。而我和珩,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会足够幸运吗?他留学回来之后,可能会成为某个有名医院的医生,而我现在只是一个平凡的奶茶店店员。或许我的存在只会阻碍他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吧……
甜爱路的风依旧很轻柔,麻雀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
我和珩手挽手走着,像这条路上的所有情侣一样,写信,印爱心,在咖啡店里留下我们的名字和手绘头像。那天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
还有一个月珩就要走了。
“我们分开吧。”我打字的手在颤抖。
我一直没有收到回复。过了一会儿,珩来到我家楼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不敢回应,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快11点了,我从窗帘的缝隙看向窗外,珩还站在路灯下。我急了:“你回去啊!我们结束了。”最后几个字被我的呜咽掩盖。我跑到楼下,想跟他说清楚,想让他回去。
珩的高度和身形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可是我以后都不能再见他了。
我看到珩的眼眶有点红。
“溪,你喜欢过我吗?哪怕一点点。”
听到他的话我的眼泪马上又流了下来。我想起我们曾经十指紧扣,想起第一次拥抱,想起他唱的那首歌,想起一起拍大头照,想起曾经坐在台阶上亲吻……那一幕一幕。可是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想起《步步惊心》里,十阿哥被赐婚之后跑去问若曦有没有喜欢过他,若曦的回答是:喜欢过的。于是十阿哥像是得到安慰似的点点头,接受了皇上的赐婚。
我想如果我像若曦一样说“喜欢过的”,他是不是心里会好过一点——还是会更难过?
但是我没法说话,只顾低头大哭。
珩过来抱我,抱得很紧,说我们和好吧,说求我不要离开他,说只要我不喜欢的他都会改。他的头靠在我的肩旁上,我感觉到他的泪水滑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哭着说,珩你别这样,但我的手既不想推开他,也不敢抱住他。
我也不记得我们僵持了多久,所有细节就像被封进了那个巨大的信箱一样,只有路灯记得。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我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时间走得又慢又轻。仿佛所有的疲惫和悲哀都可以慢慢消退。
以上文章为原创,转载需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