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码农回忆录——在我刚毕业的那几年
2007年我大三,那一年春天学校组织了几个找到好工作的优秀毕业生给我们做分享,有两个师兄是当天的头牌,他们一个进了深圳迅雷,一个进了北京的雅虎中国,工资都在5K多。
想一想我每个月300多的生活费,这个工资真的是一笔巨款。
那时北京的房价水位大概是:朝阳区百子湾的开盘均价在1.5万左右,西边的丰台在1万出头,更远的通州、房山、顺义则在6千到8千左右。
按我们今天的说法,两位师兄的工资水平在当时的知名IT企业中属于白菜价,我们对比一下今天的房价和互联网大厂2万多的白菜价,同样都是3个月税前工资买朝阳1平米房子,1.5个月税前工资买通州1平米房子。
17年过去了,月薪/房价比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过去那个时代软件技术方向最头部的那波年轻人面临的环境没有那么好,现在也没有那么坏。
今天回望过去可能会觉得当时机会很多,但当时的就业市场其实是乱七八糟。
2007年的4月15日,阳光明媚,来自北航、二外等多所院校的数百名大学生来到北京权金城集团应聘搓澡工等职位,并且只有现场"操练"合格的才能领到"入场券"。
"我看中的是难得的实习机会。"一位来自清华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表示,自己愿意应聘并不取一分报酬。
那时距离湖北青年孙志刚死于广州收容站才隔了4年,社会变革在一点点进行,但速度远没有那么快,因此那时的应届生远不像现在这样自由流动,就业市场上主要还是北京的企业匹配北京的高校:按照非京生源本科毕业生进京工作要求,市区内单位原则上严格控制双外生(外地院校的外地生源毕业生)的引进。
因为不能自由流动,去应聘搓澡工这份荣耀就只有京城的学生可以享受了。
我们看看当时一篇《计算机专业毕业生就业情况调查报告》提到的全国软件技术类毕业的就业情况:
1、华为公司在北京给本科生5500元/月,北京的雅虎中国/搜狐,深圳的腾讯、当时上海的龙头盛大开出的价钱相关不多,本科5千左右、硕士7千左右。这一点已经被我的两位师兄证实了,北上深几个一线城市给头部本科生的待遇普遍就是这个水位。
2、计算机专业大学毕业生留在西安、武汉的基本都是2000-3000元/月。这一点我印象深刻,比我高两届的一个学长在西安找工作时应聘到了当时的金蝶大概在3500左右,我们那一届的学生有去西安神州数码的大概在2500左右。
3、山东科技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水平在1000-2000元之间,整个山东省做软件的基本是1500元左右的月工资,无论青岛、济南。这个就是当时普通二线城市的待遇水平了,因为我认识的一个同学毕业回到老家石家庄也是拿着不到2000块钱的工资。但想想当时石家庄4千~6千之间的房价,2、3个月税前工资买1平米房子,这个房价收入比跟今天相比好像也没有啥区别。
接下来再看看名校毕业生的情况。
在2007年清华计算机专业应届大学毕业生中,保送研究生的加上到香港读研以及出国深造的,深造率为60%以上。
对比下十几年的今天,清华大学2022届本科生读研率达到了65.60%,并无本质变化。
至于读研的理由,有很多:
"现在本科生很难找到好工作,即便找到,做的也是体力活。我的计划是在清华读完硕士——出国读博士——海归,这样要比直接研究生毕业后工作强很多。"
"我们学校研究生就业要比本科生好不少,现在像IBM、微软等大公司都指名要研究生而不要本科生。因此本科生相对来讲找工作要受到很多限制,就业面不如研究生。"
"本科生都是打基础,基本没有什么机会去跟项目,而我自从保送研究生后就到实验室跟师兄做实验、跟项目,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肯定会增强不少。"
17年过去了,这些理由并没有什么创新,还是本科生卷不到好工作就去考研的逻辑。
当然,任何年代都有风口上的弄潮儿,在2007年也有刷新市场认知的校招offer,比如:百度、腾讯、网易的一些高端研发岗位可以给应届生开到16W+;那时google在中国还有研究院,可能开到18W+,还不算股票;游戏公司完美时空也可以给到10几万,但只要清华、北大的。
但这些都是不具备参考性的特例,我们不能拿这个数据去往那个时代每个应届生身上套。
事实上,2007年有媒体统计到的数据显示,本科薪资最高的前10个职业中,金融证券类职业占据了5名,分别是个人理财顾问、审计员、信用分析师、证券和期货销售商、信贷员和贷款顾问。
这些人都是在为谁服务呢?可能南方的工厂和民营企业主?房地产建筑等上下游的从业者?外贸行业?我不知道。
2008年,我从一所末流985学校读完4年本科毕业了。
班上除了少数几个考上研究生的,其它在一、二线城市拿到正经公司秋招就业offer的不足三分之一。
拿我宿舍4个人来说:
1、我不听任何人的劝一门心思去了一家创业公司,在西安拿着1500的月薪。300块钱的房租,再加上每天20多块钱的饭钱、交通、话费,以及同学间的迎来送往、喝酒撸串,是个妥妥的月光族。每个月的最后几天都要靠一个发小救济,因为他的公司在山里,吃住不花钱,所以工资基本花不出去。
2、宿舍老四考研失败,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考公,因为考研失败的经历导致他对自己考试能力没啥信心,就选了偏远地区的市级公务员。地方太偏,他在当时完全没有竞争对手,而到去年我俩一次聊天的时候,他说那个单位平均一个坑已经有几百根萝卜等着了。他感慨自己赶上了红利,我嘲笑他当时有本事的都去大公司奋斗拼博追求梦想了,除了学渣之外谁会去体制内,而且还是那么偏的地方。
3、宿舍老大本科毕业之后浑身除了胆量没有其它本事,就仗着自己的985本科文凭去了南方一个民办大学当老师,只是才干了几个月就发不出工资来,老大一怒之下辞职了,东奔西走、南下北上,混了三、四年之后没啥正经事干,就考了老家一个公务员。他当时怕我们知道之后嘲笑他还好多年都不跟我们联系,但后来他发现自己考公时的那个岗位也是每次都有几百个萝卜盯着往里冲。
4、老二是唯一的一个坚持找工作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的,由于学校规定没有工作户口就会打回原籍,上大学时刚从农业户口转成商品粮,大家都认为被打回原籍是个很恐怖的事,于是在学校的热情介绍之下,老二找当地一家小企业签了个三方,变成了学校就业率中的一个分子。
毕业之后我留西安创业公司开始奋斗,老二则继续留在西安找工作,为了节省开支,老二跟老乡一起合租城中村的房子,每月80块钱的房租一人一半。
那时我虽然有工作,但单身的我既穷且闲,周末经常去找老二和他的老乡们一起聊天、打球。老二的老乡里面有一对让人羡慕的对象,男的白白净净、高大帅气、脾气温和,女的高挑、漂亮,讲话的声音也好听。
这对鸳鸯是同一个县里的,在高中时就开始早恋,上大学时虽然不在一个学校,但是两个扛过了异地,等毕业之后两个人一起来西安找工作,在城中村租了房子同居生活,是大家羡慕的对象。
但几个月以后某一天那个女孩子突然带着自己的个人物品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让这个男生不要找他。
男生慌了,电话打不通就找到了女方家里,确认了女生是安全的,只是再也没能见到人,后来托老乡侧面打听才知道,女生在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坚持不下去了,跟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闪婚之后跟着老公去了青岛,彻底脱离了原来的那个圈子。
老二跟一堆老乡在西安穷并快乐着,找了几个月工作依然没戏,就把范围扩大到全国,没几天就跑到南方一个叫平湖的电子仪表厂干软件开发。
他晚上下班早,基本是工厂作息,闲得无聊就给我打电话,除了跟我唠叨园区上下班高峰期那些白晃晃、闪瞎人眼的大长腿之外,老二说的最多的就是羡慕南方一个县级市竟然有比西安更好的基建、自然环境,以及就业机会。我就应和着说:是啊,平湖秋月,这不是历史名城么?然后放下电话就继续加班了。
多年以后,当我终于知道平湖秋月是西湖边的一个景点时,我和老二却已经在东南、西北的两座城市分别安家,除了过年微信上聊几句,只有各自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了。
我之所以留在西安工作,主要是因为在学校偶然接触到了K-java开发,觉得那是未来的趋势,毕业之后不听人劝进了一家做手机App的创业公司在西安的研发中心。
当时高我一届的师兄知道我签了这个offer之后半夜打过电话来劝我不要冲动,小公司不靠谱,先尽量进大公司,我十动然拒。
那时一个Symbian手机1千多,顶我一个月工资,站在城中村的大街上放眼望去大部分人用的都是几百块钱的黑白屏功能机,我的梦想看起来那么遥远,有时半夜加班走回出租房的路上,看着遥远的星光,我也会怀疑自己的路,但我那时已经入坑,别无选择。
当时老美的金融危机已经全面影响到中国的就业市场,在我还没有过完试用期的时候,公司开始裁员,我们有时一边加班一边也会讨论,如果被公司裁掉去哪里,我一片茫然,开始不断怀疑自己的选择。
幸运的是,公司把我所在的产品线上的北京员工全部砍掉,只保留了我们几个西安的人,无他,便宜,北京的人均工资1万多,而我们西安的几个人加起来才1万。
感谢我的低工资和公司的几位CXO,让我在年轻人刚毕业最脆弱的那个啥也不会的阶段躲过了一次裁员,得以继续为公司奋斗。
其实在2007年第一款Android、iPhone手机都已经发布,并开始震惊世界,只是那时我被上司画饼+PUA,每天加班干到半夜,沉浸在K-java、Symbian世界,游走在二线城市城中村,算是个妥妥的低收入群体,没有钱、没有时间、没有能力去预判未来,感受不到那个世界的蠢蠢欲动,看不到那些即将突破新生、改变世界的力量。
不只是我,那些从业者中的肉食者也预判不到,大家都只是在随波逐流,觉得Nokia不会那么快死去。直到2011年的时候腾讯北京研发中心的高管才梭哈到移动端上来,刘成敏要求他的总监们,不是移动端的项目不能立项,把所有的PC端产品在移动端重做一遍。
大厂一发力,中厂就有人才流失,中厂一发力,小公司就挺不住,大厂挖中厂、中厂挖小厂,很快,市场上移动互联网创业公司们积攒的那点会移动端App开发的码农都被更大的厂子们以动辄double的工资给挖走了。
被挖的人里面当然也包括我,我在同事介绍下去了一家中厂的移动研发部。
在中厂待了1年多,公司团队扩张的非常快,但研发出来的产品PK不过大厂,市场不认可,部门经理的日子越过越难,公司里人员流动频繁,夹杂着团队间派系拉扯。
在小公司经历的那次裁员事件让我感受过那种每况愈下的氛围,觉得这个中厂的移动研发部要GG,于是开始找工作,把北京城招聘移动研发岗位的公司几乎转了个遍,终在公司让我签解约协议的前一天拿到了理想的offer。
拿着中厂N+1赔偿去一个国内一线大厂,last day的时候跟周围所有人说我要去的公司名字,我真是嚣张极了,那时的表情在同事们看来一定很可恨。
回想起来,在大学我们同一个专业的100个人中,我应该是唯一的一个押中了趋势而赶上风口的人,每次想这件事,我都是一阵后怕。
这也是为什么作为过来人,我一直强烈反对应届生追风口、强烈反对有其它选择的时候不要进小公司,我以我血荐轩辕,那条路真的是拿自己的前途在赌,赢率太低。
在当时像我这种拿到小公司offer的都是少数,班上多的是毕业一年还找不到正式工作的同学,虽然回老家的会天天被父母PUA、不想走技术路线而去干销售的都喊累、大家没事了一起骂这个社会不让老百姓过活,但至少大家是人身安全的,家里父母最担心的其实是自己孩子被骗。
2007年的黑砖窑案只是揭开了整个社会快速发展中的混乱一角而已,在那个优质就业机会缺乏的年代,真正让大学生容易中招的其实是传销。
天津靖海县的警察隔段时间就会严打、取缔、遣送,耐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再夹杂着媒体上报道的记者卧底报道、公益人士专门提供解救服务,整体社会满满的不安全感。
我有段时间因为秋招期间找工作花的钱比平时多,为了省钱从来不给我打电话的爸妈专门打电话过来问我,没有被拉去干传销吧?
官方当然也是有动作的,这点从未改变。
为了解决就业问题,中央部门组织了大量基层就业项目:选聘两万名"村官"到各地基层党支部村委会工作;安排几万个农村义务教育阶段教师特设岗位;选派1万名应届毕业生服务西部等等。
学校里一个高我一届的师兄当时就去了陕北农村当村官,记得当年给的待遇还不错,但有服务期限要求,只是在那个地方混上几年之后,师兄还有没有能力和心力再跳出来,就不知道了。
就业艰难的背后是优质机会的缺少和大学扩招的发力。
市场上的应届生越来越多,国家包分配已经基本消失了,但当时的民营企业却提供不了多少优质就业岗位,国企容纳量有限,于是,啃老族也开始出现了。
那时就有这样的故事:26岁的小刘,本科毕业去了英国留学,花了一年多时间用了三十多万,等他从英国硕士毕业归来却发现国内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于是就在家里待业、啃老吧。
有钱人家的孩子啃老,没钱人家的孩子就变身"蚁族",身上挂着这样的标签:80后、大中专以上学历、低收入、无背景、集居一线城市城乡结合部、家在外地中小城市、生存条件差等等,甚至有人把"蚁族"归入了继农民、农民工、下岗职工之后的"第四大弱势群体。
蚁族表面最大的特点就是蜗居和穷,但他们其实不怕穷,怕的是没有发展机会。2009年海清、张嘉益、文章出演的这部电视剧让那个时代所有年轻看了都想痛骂那个该死的社会,感叹自己只能"娶二手老婆、买二手房、开二手车",看不到出头的希望。
那时还没有内卷这个词,对那些每年数以百万计流转到市场上的毕业来说,大家只求在城市中有一个可以让自己奋斗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破不开这个局,就得回家就着咸菜吃馒头。
如果把流量聚焦到如今的少数成功人士身上,再回望过去会觉得遍地都是黄金,但真正身处那个年代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西安工作了两年,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绝对不是什么历史文化旅游名城、更不是什么"中国年醉长安",而是:
去火车站接同学时被小偷掏包、在沙井村旁边的太白南路与丁白路十字路口被小混混敲诈包里仅有的100块钱、同学晚上在高新区软件园加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草丛中打一顿并抢走钱包和手机、在路边等公交车时亲眼见到小偷掏完路人的钱包之后被便衣拿出手铐抓住、15岁少年因家人拒绝搬迁被开发商雇人杀死.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处处都是贼娃子、动辄出几个刑事案件。
今天看来会进热搜、上头条的事情,在那时真的是稀松平常。讲到这里突然特别想感谢遍布整个中国城市角落的天网,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四十岁中年男人,我不在乎隐私,在乎安全。
我在高新路和科创路交叉口的蒋家寨前前后后住了一年多,那里有我的初恋也是现在的老婆,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工资翻了几倍,但同时难忘的还有撬开别人家门把房子租给我的黑心房东、冬天没有热水时洗衣服务的酸爽,四面透风、没有空调、处处掉灰的房间,以及听一起合租房子的前辽宁省散打队员讲他们几个兄弟拿着微冲横扫工地几十号农民工的故事。
刚工作那几年特别累,有时因为后背酸疼需要拿枕头垫着睡觉,有时又因为大脑过于兴奋睡不着觉,于是经常跟同事半夜11点加班完之后去徐家庄喝酒、撸串,我们一边吃一边猜串上的肉到底是什么肉,因为新闻上到处都是地沟油、冒牌羊肉的案子。
徐家庄里有个小店卖的水煮鱼既便宜又好吃,大片的鱼、满锅的油、红红的辣椒,只吃过一次就让我记到现在,为什么只吃了一次呢?因为吃完之后没几天就看到新闻播报无良商家为了控制成本使用地沟油,我想来想去觉得10块钱一锅水煮鱼不合理,那个油一定被重复利用了。
2008年初,三鹿集团凭借"新一代婴幼儿配方奶粉研究及其配套技术的创新与集成项目"夺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号称填补了中国乳业界20年的空缺。但转眼没几个月,三聚氰胺事件爆发,截至2008年底,全国累计报告因食用问题奶粉导致泌尿系统出现异常的患儿共29.40万人。
从此以后国产婴儿奶粉的脊梁被自己人彻底打垮,过去将近20年了,我的两个孩子、老人都再没有喝过一口国产奶粉,周围认识的所有人也是这样,甚至连常温牛奶都要换着品牌喝,希望减少中招概率。
在今天我们很羡慕那些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人,但在那个年代,"出门"这件事的水有点深: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上大学时还不会用银行卡,我妈专门买了一个带拉链兜的内裤把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贴身放着带去学校的,因为只要是"车"上面就一定有"贼"。
大学寒假回老家,出站之后就有当地的流氓强行拉着我的行礼去坐他的车,不答应就叫嚣着让我出不去火车站。
寒假过完去火车站时,亲戚给传授窍门,跟售票员说自己只到隔壁县,但实际上一直坐到市里,这样可以省下几块钱的路费。
我哥初中缀学之后想去学开大卡车,有经验的邻居大哥跟他说,要学开车先得把心狠下来,如果撞到一个人先要看看他还有没有气,如果有气就倒回去再压一次,一次性赔的不多,留下个残废才是祸害。
古代文人有个坏毛病是"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其实我们自己在看待过往的历史时也不自觉地带着滤镜,而把当时老百姓现实生活中的"难"轻而易举地忽略掉。
为什么《繁花》这样的电视剧有那么多人看,难道真的相信那些故事吗?在那个年代的老百姓心目中,那些发家的富人不管是做民营企业、外企高管、土木建筑,背后不都是隐藏着各种血淋淋的故事才算正常吗?为什么到了今天拍个电视剧就开始歌颂起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