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人——奶奶

好几年前的一个秋日,风不是很急,板栗树上的叶子微微挣扎着,不愿离开母亲的身体。淡黄的秋阳点缀在我们坐着的门槛上,我努力让光芒覆盖上我的脸颊,已确信它真的还存在。大姨跟奶奶也一样,把脸朝着太阳光投射过来的地方。寂静极了,板栗掉到树下时的“嗒嗒”声,煮板栗的铁罐里发出的“咕咕”声,都清晰可闻。大姨用双手理了理奶奶的折皱的衣领,把缩进去的蓝布衬衣往外拉扯。大姨整理完后意味声长地叹了口气,对我说:峰儿啊,你这辈子,你奶奶的对你的恩情是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出了这个门,要常给奶奶打电话。吃什么好东西,要记得想到奶奶。许多事情,不管你做不做得到,心意是一定要到的,特别是对你的奶奶。我低声的“嗯”了一句,又看向了渐渐下沉夕阳,它在用最后的力量,将一大片的天空染成了浓厚的雪红色,这下意识的让我想起了奶奶。奶奶闻声看过来,有点害羞地笑了起来,她说:他以后还记得我是她奶奶就行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们的话,我不愿意去思考太多。但是在后来的生活里,这几句话却不时的回荡在脑海里。那天奶奶的笑,变成了以后想念她时的所有影像,无论是快乐还是心酸。

我对奶奶的记忆,分成两个整体。而第一个整体里面的记忆,我自己能想到的太少了,大多数是在第二个阶段时,跟别人在火炕上闲扯,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提及。第二个整体里面的记忆,真的很短,几年的时间,奶奶仿佛只在做一件时间,那就是——等待!

父母生下我后,并没有将我抚养好的能力。母亲太年轻,我生下来的时候也许没有吃到初乳。父亲太年轻,年少轻狂的他没有多少责任心。我曾一度被送养在别人的家庭里。几个月后,是我亲爱的奶奶,心气儿极高的奶奶,带着一股蛮横的气质,硬生生地从别人的手里把我要了回来。那个时候,我开始姓杨了。那个时代的农村,没有奶吃的孩子,命运是极为漂浮不定的。还在为吃穿的犯愁的农人,要去花大价钱买优质的奶粉,如同是在抽他们的血。于是,一包包劣质奶粉买回来的同时,孩子的命是养住了,但是营养不良所带来的后果,是孩子一辈子都在承受的。奶奶对我的救命之恩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吃到的优质奶粉,是奶奶卖猪卖牛卖粮食换来的。

我吃的奶粉钱,听奶奶说,够我爷爷吃几年的米饭钱,爷爷平日是一顿吃三大碗米饭的。不吃奶粉了,我就成了后来人们爱开玩笑喊的:玉米粑粑土豆红薯喂大的孩儿。嚼不烂米饭,奶奶就把我放在楼板上,开裆裤上放了一个大碗,里面装满了红薯、土豆、玉米耙耙。奶奶说,那个时候我吃得很快。两条腿把碗夹得紧紧的,一只小手拿着往嘴里放,另一只手又立马从里面去拿下一个了。他们去山坡上干活时,爷爷奶奶交替着把我背在背上。我时有时无的乱动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可是奶奶却说,背着孙子干活,劲儿都使不完。小时候我最恼人的事情,还是经常在半夜不知缘由的啼哭。饿也不是,冷也不是,就奶着一股劲儿哭,声音一阵猛过一阵。好在哭完一阵了,我便开始呼呼入睡了。爷爷奶奶对此哭笑不得,但对我的照顾,从小都是无微不至的。

等到能跳能跑了,我给爷爷奶奶带来的麻烦事便再没有间断,直到我离开了他们。我从小就好动,调皮捣蛋天生爱惹事。听说“疯子”这个外号就是那个时候被人取的。砍断别人的玉米苗,跟着大孩子下河洗澡,放学了跟其他村的孩子打架等等。即便如此,奶奶也从未打过我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她自知理亏,把我揽在怀里一言不语,但那个气势就是说谁也不准欺负她的孙儿。回到家了,她先是冷哼几下,然后恶狠狠地说他们就知道拿我出气。

我读三年级后,就跟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人家罢了。旁边就是奶奶家里,我知道,那扇黑洞洞的大门里,随时都有热乎乎的东西吃。有时候在自家吃完饭了,又去在奶奶家吃,再跑到邻居家家吃,闹出了一顿吃三餐的笑话。就连睡觉,也是要跟奶奶在一起的。她知道我什么时候要撒尿,准时的在半夜把我叫醒;她知道我喜欢踢被子,常常先把我的包裹好后才睡;她知道我睡觉喜欢缩成一团,就将一大块的地方腾给我;她知道我嘴馋,常常在枕边放许多零食,诓哄淘气的我。跟别人在一起生活,包括自己的父母,多多少少的都有些缩手缩脚。可是跟奶奶一起生活,是完完全全地释放心灵,自由而安详。

奶奶的不幸是在我10岁左右开始的。那一年的夏天,***辣的太阳悬在明朗的高空上。花红柳绿的光景,让人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农人们不知疲倦地劳作,好像只有大汗淋漓一场,才算是痛快。我不幸的奶奶,做什么都是跟别人比的,要赶在别人前头做,又要做得比别人好。她干活速度极快,好似跟别人抢一样。她个性强,容不得别人说她说她的家的不好。她匆忙的在林间砍柴,上蹿下蹿,想快点做完了到地里面去忙。可是,一不小心,一根树枝刷过了她的眼睛。她说,从那个时候起她的眼睛就开始痛了。后来越发严重,眼睛模糊得连喂鸡都不可以了。为了不影响另一只眼,只能去医院切除眼球。可是命运啊,偏偏就是不放过奶奶,偏要硬生生地把她另一只眼夺走。切除第一只眼球后,刚开始还好好的,几个月后,另一只眼也开始痛了,最后两只眼球就这样被手术刀夺走了。做完手术后回来的那天,已经是下午了。奶奶头上包着崭新的白帕子,身上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衣服。她杵着拐杖坐在门槛上,空洞的眼试图在空气里寻找着什么。一家人在旁边一言不发。这个家庭,再也看不到奶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再也听不到奶奶在田间地头欢快地笑了。奶奶,再也不能看见花开花落了,再也看不见我的脸了。奶奶把手在空中抓了抓,说了句:峰儿,以后牵着奶奶走好不好?

奶奶是坚强的,奶奶就算两只眼都看不见了。她仍然不甘命运的摆布,她反抗着挣扎着,她没有要求跟父母一起生活,还是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度过。她说,开不开灯都没关系,只是没想到还没享受几年电灯泡带来的光芒,就再也看不见了。慢慢的,她竟然还能慢慢摸着做饭、缝衣服、喂猪喂狗。手不小心被火烧痛了被铁锅烫伤了被针扎破了,她从来不说,她只是叫我们把东西放在固定的地方,把缝衣服的线给她穿好。我对奶奶的爱,是在别人的言语之下慢慢孕育的。周围的人,都知道奶奶的不幸,有人同情自然也有人奚落,我也渐渐地在心里养成了奶奶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人。不管是谁,要是在言语中说奶奶的不是,特别是眼睛方面,我就会忍不住掉下眼泪跟那些人大吵大闹起来,那个时候,我心里似乎特别委屈。当一群人在火炕上聊天的时候,他们开始是对我说我奶奶对我天高地厚的恩情,可是在最后也特别喜欢跟我提一句,听说你奶奶眼睛瞎了都还能做饭,真是不服软啊!当时,我的心呀,真的像在用刀子割一样痛!我的奶奶已经淡出人们的生活圈,而人们对她的话题,只有她的不幸,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应有的尊重的呢?我幼小的内心扛不起这么多的“慰问”,我努力地去遗忘这个事实,“嗯嗯”地应付几句就走开了。

读初中后,我一周会回一次家。父母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只留下了两位年过甲子的老人。爷爷每天下地干活,家里的杂活还是由奶奶做,一切忙完了,她就坐在爷爷给她铺好的毛毯上,躺在那儿睡觉,躺在那儿晒太阳。那个时候,爷爷跟奶奶开始有了一些争吵,奶奶常说,爷爷性格太懒,不中用,他几个月干的活她一个月时间充裕了。爷爷说,他累了一天还要回来受她的气。每周回家,奶奶都要给我准备许多瘦腊肉,这些肉,在我回来的前一天,他们就在锅里炖熟了。他们怕我太馋,这样可以赶快。他们说小时候可没亏待我,长大了更不能。虽然这几年你父母开始重视你了,可你终究是我们带出来的。我还是跟奶奶一起睡觉,我甚至感觉一个人睡觉是很别扭的。奶奶在睡觉的时候,经常说她老是在半夜都还睡不着,老是想这想那的。我说,你不想就行了嘛,想又不能解决问题。说完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慢慢地睡着了。我长大以后,才开始理解奶奶夜不能寐地胡思乱想是不能控制的。

对于故乡的依恋,只有离开她后才能体会到。到大学后,我回忆自己的家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爷爷一起去赶场。记得考取高中那年,爷爷奶奶执拗地给我塞了几百块钱,说这是对我的奖励。高中考大学,又给我塞了几百块。那个时候,我已经懂事了。知道他们的经济来源除了平时卖几个鸡蛋外,就只有领取社保了。我一点也不想要,可是奶奶说,他们没有能力了,不能给我太多钱,这点钱是必须要收下的,不然他们心里会有隔阂。

几千里的距离,全靠电话联系,固定的一周一个电话。而这个时候的奶奶,已经没有当初的坚强了,她已经不能做饭了。她极度敏感的心,对于别人的每一句话都要揣摩半天。任何的不经意的一句话,都很可能伤害到她,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因此她常常独自垂泪,嗟叹命运的不幸。但是奶奶出于本能般的对我的关爱却从未减少。要是哪一周忘记了打电话,奶奶那一整天都会猜想她的峰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要是哪一周我在电话里的声音小了,奶奶就会追着不停地问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生活不好。奶奶时常在电话里叮嘱我说,在学校要安安分分地读书,父母挣钱就是为了我。不要跟别人扯皮打架,自己弱点也就弱一点。她说,她对我还是很满意的,这么些年没有给她惹麻烦。她说,当年捡回来的这个孩子还是挺争气的。她的心,从我小时候开始,就装着为我好,哪怕自己更需要照顾。她很舍不得我远离她,但更想我有一个好的生活。她时常在电话里埋怨爷爷做的饭不好吃,叫我回去给她做饭吃。回去给她采薄荷叶,那个贴在眼上很凉快。

高三的暑假,我才回家就感觉不对劲。我在门外大叫了一声奶奶,却只听到屋里穿出一声孱弱的回声,更像是***声。爷爷听到我回来了,便急忙跑了出来,看到我就说,峰儿回来了?都认不出来了,长这么高了。一边笑一边把我迎了进去。进门我才知道奶奶病得很严重了,她坐在火炕上,脚上的棉鞋早已被火烧穿了几个洞,身上披着一件破棉袄,枯瘦的手懒洋洋地放在膝盖上,她张着没有几颗牙的嘴,不住的***。对于我的回来,她显得很高兴,她极力地支撑着身子,想过来摸我。问我饿了没,累了没。我问,奶奶你怎么不告诉你病了呀?她说,你要高考,不能影响你,我跟你爷爷商量等你考完了就给你做个交代。我知道这个“交代”的含义,我扭过头,假装打了个喷嚏,以掩盖我将要窜出喉咙的哭泣声。当我把带她去医院的决定告诉她时,她并没有反对,只是说,我不怕死,一点也不怕,我早就想喝一口药死了算了,但是一想到我的孙儿,我舍不得呀!

父母不在家,带奶奶去医院的路,充满了艰辛。但好在周围的邻居闻声赶来,说我现在长大了,跟我爸爸他们一样了,可以当家做主了,他们这次是帮我做事情,他们的话很暖人,我的心也更有力量了。家里离车站比较远,我们得背着奶奶去。我背着奶奶的时候,奶奶不停的问我累不累。那是我第一次背奶奶,第一次感觉到奶奶的瘦弱,去医院称后才知道她只有六十来斤,心里有说不出的心酸。我对奶奶说,小时候我是你背大的,现在我背你是对你当年的报答。周围的人笑了,奶奶也满意的笑了。

在医院的这段日子,亲人的概念被我不断地思考。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冷眼旁观者让我心灰意冷。若不是我的大姨带奶奶去医院挂号、检查、住院,我真的会茫然不知所措;若不是二姑赶来照顾奶奶,那几天难以想象的日子,将把我的心压的毫无生机。年龄越大责任越大,原来,我还是那么的弱小。没有资格去怪罪别人的袖手旁观,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偿还。但是对于那些给予我帮助的人,我会永远地感激。

从医院回来有二姑的陪伴,我就少了许多压力。奶奶说她还想在医院多住几天。尽管医生说奶奶的病是医不好的,只能靠养。说来实在惭愧,我跟二姑竟然都不愿多待。一个是她的孙子,一个是她的女儿,就这样带着她回家了。货车司机是同村的,他向旁边的老太太介绍奶奶时说,这是小百溪的某某,年轻的时候了不起啊,什么都是她第一。可惜眼睛现在看不见了,不然她还能干几年。奶奶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她有些想吐。

带着奶奶去医院,这是我去大学前,做得最有意义的事情,比拿录取通书还有意义。家乡的老人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人世,每一次在电话里听说谁的离去后,我都会惆怅很长一段时间。农村人啊,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前一辈子忙忙碌碌,死后又忙得一场吹锣打鼓;生前恨不得心比天高,死后让人方叹命运无常;生前牵儿挂女,死后又扔得***净净。人啊,在命运面前,竟然是这般的弱不禁风。每一个电话,我都害怕听不到爷爷奶奶的声音,又害怕听到爷爷奶奶的声音里有什么变化。在命运面前,我毫无办法,没有力量去阻挡事物的发展。但我还是想快点到寒暑假,我还想回去看看他们。

人老了,奶奶的心也跟着老了。在最近的电话里。爷爷说,你奶奶昏头了,脑子不清晰了,分不清早晨和晚上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那一刻,我的眼泪已经充盈了眼眶,但我不敢哭给他们听。我很怕哪一天,奶奶会不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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