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好c++，每月两万花

中关村的互联网咖啡厅里，键盘声总比人声响些。我在这家店兼职当实习生，常看见些穿格子衫的来买美式，他们对着屏幕敲敲打打，屏幕上的绿字便流水般淌过。

程乙己是唯一穿褪色冲锋衣的。他那台贴满开源贴纸的ThinkPad总卡在编译界面，叫人疑心是十年前的型号。旁人说，他原先在大厂做算法，后来公司上了LLM自动编程，整个部门都裁了。"又不懂微调，也不会prompt，"穿连帽衫的年轻人啜着冷萃笑，"还在那谈时间复杂度，活该被优化。"

程乙己一到店，所有程序员便都看着他笑，有人叫道："程乙己，你简历又被系统筛掉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美式加浓，要深烘的。"便排出九枚钢镚。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定是又去接外包了！"程乙己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猪八戒网竞标，被大学生用GPT6.0截胡了。"程乙己已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接私活不算抢单……私活！工程师的事，能算丢人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术，什么"语义解析有偏差"，什么"边界条件处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程乙己原来也读过酒吧舞，而且是本硕酒吧舞，但终于不肯转管理，又不会搞分布式；愈过愈落魄，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手C++，便替人改改祖传代码，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失踪一段时间。如是几次，叫他改代码的人也没有了。

程乙己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程乙己，你当真会写代码么？"程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GitHub星都没捞到呢？"程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了一层灰色，嘴里嘀咕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深度优先遍历""内存泄漏检测"之类的。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店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店长见了程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程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编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编程，……我便考你一考。Hello World的四种写法，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程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写法将来当CTO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CTO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CTO也从不用printf；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cout<<，console.log，print，还有System.out么？"程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Hello World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程乙己刚用指甲蘸了咖啡，想在桌上画流程图，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桌实习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程乙己。他便给他们讲红黑树，一人发一段伪代码。实习生们吃完咖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屏幕，坏了，左旋右旋忘记怎写了，程乙己便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笔记本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的注释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代码，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实习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程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店长正在慢慢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程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拿铁的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折了腿了。"店长说："哦！""他总仍旧是接私活。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敢接银行系统的单子。银行的活，接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承诺书，后来是测试，测了大半月，再背上了生产事故。""后来呢？""后来开除出项目组了。""开除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改行送外卖了。"店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杯美式。"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程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美团外套，盘着两腿，下面垫个旧键盘，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杯美式。"店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程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程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店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程乙己，你又改出bug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改bug，怎么会摔断腿？"程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店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店长都笑了。我温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枚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冻疮，原来他真去送外卖了。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草绳挂着的手杖，慢慢走去了，嘴里嘀咕着 "学好c++，每月两万花，学好cpp，赢取美娇妻......"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程乙己。到了年关，店长取下粉板说："程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程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程乙己的确被优化了。